董桥:写《罗马帝国兴亡史》的Edward Gibbon一七六 四年十月十五日坐在罗马朱庇特神庙的废墟上沉思冥想,赤脚的修士在神殿里低唱晚祷曲,他突然想到要写一部描述这个城巿兴衰的史书(“It was at Rome, on the 15th of October, 1764, as I sat musing amidst the ruins of the Capitol,while the barefoot friars were singing vespers in the Temple of Jupiter, that the idea of writing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city first started to my mind.”)这部大书终於传世了。他沾沾自喜之余,在回忆录里预测他的姓名终归要化入英国名人传记的文字里,他於是必须趁早写出他一生的言行,免得后世人以讹传讹。这是非常自负的想法,符合曾孟朴《孽海花》里那位官僚说的话:「帝王将相的权力只有一百年,文人的权力有一万年。」
那是一百年前的旧版,装帧插图较新版精美。编者J. B. Bury是当年剑桥的古典史权威,校注吉本的不二人选。于是书中除了长序、附录和引得,还添了不少编者注,意在补充文献、订正舛讹;只是学究气重,置于原注一旁,读来每每令人莞尔。比如关于那美人皇后,编者注指出,吉本引述的史料不可视为通奸的确证,因为她给奥勒琉生了至少十三个孩子。这话吉本若是听见,恐怕要冷笑的:私通就不会怀孕?正因为她儿子Commodus怎么看也不像皇帝老子,才流言不止的呀。
据说吉本的写作习惯是先打腹稿,把整段文章(可长达数页)在心里想好,用耳朵听过,一句句顺畅了满意了,才落笔,故而气势磅礴,浩浩荡荡,宛如大江涌流。相比之下,他的注释就率性随心了,处处显出箴言般的睿智、委婉的讽刺;时而又搭配一段对教会不甚恭敬,令正经人“社会”难堪的引文。历代圣徒施行的种种奇迹,在他看来跟迷信无异:“圣伯纳(Bernard of Clairvaux, 1090-1153)记载了友人圣马拉基的那许多奇迹,怎么从未留意自己的奇迹,非得要同伴和弟子来精心铺陈?”(卷二章十五,注81)写到早期教会盛行禁欲主义,信从者千方百计独身守贞,抵御恶魔,他笔锋一转:“其中少数人,博学的奥利金(Origen of Alexandria,约185-254)也算一个,则断定,最审慎的办法,是解除那诱惑者的武装”。然后搁下一条脚注,揭开底牌(同上,注96):
据时人记叙,吉本身材矮胖,不足五英尺,红头发,尖嗓音,衣着花俏而言谈举止一副法国派头,是他少年留学的印记。在洛桑,他爱上了一位法国教士的女儿苏珊,终因父亲坚决反对,未能成婚。这是他一生唯一的爱情。苏珊姑娘十分伤心,她的女友欲请卢梭出面,规劝吉本,但卢梭不肯,推说吉本这人太“冷血”,不会让姑娘幸福。后来,苏珊做了路易十六的财政部长夫人,育有一女,便是风流一时的浪漫主义文学沙龙主人兼小说家思达爱尔夫人(Mme. de Stael)。企鹅版节本《衰亡史》(1985)有一条编者注(页9),说吉本某年重访巴黎,受苏珊夫妇热情招待,写信报知友人,信上有几句话自嘲又略带惆怅,可见他性格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