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思想史:从弗洛伊德到互联网/(英国)彼得.沃森》 导 言:思想规律进化论 1997年,牛津大学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以赛亚·伯林在去世前不久接受了bbc电视台的专访,并被问及其漫长人生中很让他惊讶的事。伯林于1909年生于里加的犹太木材商人之家,七岁半的时候在圣彼得堡一座陶瓷厂楼上的家中目睹了二月的开端。他这样回答:“只有一件事,那是经历过无数的恐惧,我仍能如此静而愉悦地生活。在过去的这个世纪里,世界毫无理由地承受了人类有史以来很为严酷的非人道暴行和野蛮毁灭……但我还活着,没有被它们涤荡……在我看来这很令人惊讶。” 听到这段采访的时候,我已深入本书的创作很久了。但伯林先生的回答着实引起了我的共鸣。出于接近可以理解的原因,传统的20世纪史学研究都着力于人们熟知的经典政治军事事件,如两次世界大战、俄国、30年代的大萧条、斯大林治下的苏联、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殖民地自治浪潮和冷战,等等。这是一份可怕的事件簿。而斯大林和希特勒(或打着他们的旗号)犯下的暴行,至今仍没有被清算,甚至很可能永远也无有效清算。这些暴行的数量之巨,即便在这个对天文数字已经以为常的时代,也仍罄竹难书。尽管伯林先生经历了所有这些恐惧肆虐的年代,他留在故乡的所有家人都惨遭屠戮,可他仍能在接受bbc采访时表示自己漂泊的一生堪称“人生”。 因此,我写这本书的要务,是要让人们把目光从传统史学涵盖的大小事件上移开,不再囿于政治军事事件和事务,转而关注那些令以赛亚·伯林的人生如此传奇而丰富的主题。过去的一百年中发生的恐怖事件,其散布范围之广,数量之巨,对人的现代情感造成的流弊之严重,使得传统史学家对其他的主题都无暇顾及。举个例子,很出版的一本关于20世纪前三十年的史学著作,虽然厚达700多页,却丝毫没有提及相对主义,既没有提及亨利·马蒂斯或者格雷戈尔·孟德尔,也没有欧内斯特·卢瑟福、詹姆斯·乔伊斯或马塞尔·普鲁斯特;既没有·奥威尔、w. e. b. 杜波依斯或玛格丽特·米德,也没有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或弗吉尼亚·伍尔夫;既没有莱奥·齐拉特或莱奥·亨德里·贝兰,也没有詹姆斯·查德威或保罗·埃尔利希;既没有辛莱·刘易斯,当然更没有提到他的作品《巴比特》。其他史学著作同样存在类似的缺失。而在这本书里,我试图打破这一偏颇的局面,聚焦那些改变了20世纪面貌的主要思想理念,正如伯林先生所言,这些思想理念才是真正专享的宝贵财富。 尽管基于这样的初衷,但我无意否认传统史书的观点,即20世纪确然是悲惨且多灾多难的。只不过除了战争,这个世纪其实还有更多的美好。我也没有意图暗示政治或军事事务不是思想或智力事务。它们保证是。政治家是试图将哲学和人的理论融入的统治中去,在我看来这保证是很为困难的智力挑战之一。而在军事斗争中,个人的生命靠前地无足轻重,人与人面对面地交锋,其间也饱含了政治价值与利益。但是,在纵览传统史书之后,我想给读者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些更为丰富也更加难以寻觅的东西。
我从来认为,只要我们抛开折磨20世纪的深重苦难,只要我们不再执迷于过去数十年间历历在目的恐怖,那些思想潮流,以及很引人关注的发展、很经久不衰的进步和很意义深远的开拓,都将显现在我们眼前。20世直在知识层面被科学牌,对科学“妥协退让”。科学的影响之所以深远,不仅因为它造了新发明的诞生和人们生活方式的转变。科学在改变人类思内容的同时,也改变着人类的思方式。1988年,国人类学家劳德·列维—斯特劳斯在《亦,亦远》中自问道:“你认为当今世界还有哲学的一席之地吗?”他是怎么回答的?“当然有,但只有当哲学基于当今的科学知识与成时才能立足……哲学家不能将自己与科学发展隔离开来,因为科学不但极大地拓展和改变了我们对于生命和宇宙的视野,同时也变革了人类思的方式和规则。”这场规则和方式的也将贯穿本书的探讨。 有批评者可能会认为,从20世纪与科学的关系来看,这个世纪其实与18、1纪并无区别,因为我们都在见证科学发展的成熟,而这一进程早在哥白尼和弗朗西斯·培根时代已经发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但20世纪与1纪及之前的世纪在三个重要方面有着本质区别。首先,一百多年前的科学只是一套彼此毫无关联的学科集合,而且并未开始探索各学科的基本。比如约翰·道尔顿早在1纪预测了原子的存在,却一直没有人尝试验证这一概念的实体,甚至连很不着边际的验证空想也没有。而这恰恰是20世纪科学的显著特点,用约翰·马多斯的话来说:20世纪的标志特征是它不但让发现之河变成了洪流,而且让很多学科的基础发现成为现实,包括物理学、宇宙学、化学、地质学、生物学、古生物学、古学和心理学等。而正是在1900年及其前后,大多数基本概念(电子、基因、量子和无意识等)得到了定义,这也是思想目前一个的巧合。 20世纪区别于以往世纪的第二方面在于,各种不同领域的探索,包括以上提到的所有学科加上数学、人类学、历史学、遗传学和语言学,以充满力量而令人信服的姿态交相辉映,为人们展开了一幅自然世界的壮美画卷。这幅画卷包含了宇宙、地球以及大陆和海洋的演化,生命的起源,世界人的增长和不同种族及不同文明的发展等丰富的内涵。这幅画卷的基础和框架都是对进化论的演绎。时至1996年,美国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仍然认为达尔文的进化论是“人类历目前很的思想”。而早在1900年,胡戈·德弗里斯、卡尔·柯伦斯和埃里希·切尔马通过重新阐述和发现本笃会修士格雷戈尔·孟德尔的豌豆育种规则,解释了达尔文理论作用于个体水的可能机制,从而开启了科学(当然也是哲学)的广阔新领域。因此在本书中,我实际上坚持认为,通过自然选择实现的进化论可以说是20世纪的理论,当然了,说它是1纪的理论也同样正确。 20世纪在科学上区别于以往世纪的第三方面体现在心理学领域。正如罗杰·史密斯所指出的,20世纪是心理学的纪元。自我变得私人化,而公共领域(代表公众利益的政治行为的关键领域)则出现了相对空白的状态。人们开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审视自己的内心。正统的衰落和个人主义的兴起,使得这个世纪在感觉上迥异于之前的世纪。 在前面的段落中,我用到了对科学“妥协退让”的字眼,我的意思是:人们被迫接受科学发展所取得的进步。除此之外,其他学科以及其他思维模式或行为方式都在进行自我调整以回应科学的发展,它们无忽视科学。许多视觉艺术的发展,如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建构主义,甚至抽象主义本身,都涉及对科学(或艺术从业者“眼中”的科学)的回应。许多作家,从约瑟夫·康拉德、d. h. 劳伦斯、马塞尔·普鲁斯特、托马斯·曼和t. s. 艾略特,到弗朗茨·卡夫卡、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詹姆斯·乔伊斯,也都承认受到过查尔斯·达尔文、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或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思想影响。在音乐与现代舞蹈艺术中,原子物理学与人类学的影响都已得到承认(阿诺尔德·勋伯格尤甚),而“电子音乐”一词本身不言而喻了。在理学、建筑学、和教育中,在经济学和组织工作中,科学成果及其方学都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 在这样的环境下,历史学科显得尤为重要,因为虽然科学对历史学家的写作方式和内容有着直接影响,但历史本身也是不断发展的。史学界的一大辩题关涉历史向前发展的动力问题。有的学派认为,“大人物”举足轻重,当权者的决断可以造成世界历史和思想的重大转变。另一些人则认为,经济和商业因素能够通过促进整体人中某些阶级的利益而实现变革。在20世纪,尤其是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出现似乎肯定地表明,“大人物”的决策对历史事件至关重要。但随着热核武器统治了20世纪下半叶,我们还能说任何单独的个人,无论与否,能够担负起这足以毁灭世界的核弹的决策权吗?显然不能。事实上,我想说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变革的时代,一个众多时空交错的年代。那些曾经被我们视为社会发展的动力(如大人物或影响社会阶级的经济因素)都正在被社会发展的新引擎所取代。而这台新引擎是科学。 关于科学,还有一个方面让我觉得特别令人振奋。它不存在真正的程表。我的意思是,其本质而言,人们不能强迫科学朝向某个特定的方向发展。科学的必然属是开放(尽管在冷战时期和某些商业实验室里还存在一些秘密进行的研究),从而确保在这一至为重要的人类活动中,永远只能存在知识的。令人鼓舞的是,科学不仅是一种强大的工具,能够发现新事物,改变政治观念,刺激思想的发展,科学还变成了重要的隐喻。要取得成功和进步,世界必须是开放、不断变化且毫无偏见的。因此科学在具有知识的同时也具备了道德。但这并不是能为大众所接受。 说到这里,我不想让读者觉得这本书的内容都是关于科学的,因为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但在导言部分,我想提请大家注意科学对20世纪产生的另外两方面的哲学影响。个方面有关技术。技术进步是科学很显而易见的成果,但它可能导致的哲学后果往往被忽视。科学并不像大多数和某些政治理论家那样,会友善地向我们承诺,为人类的生存状态提供普适的解决方案。科学看待世界的眼光循序渐进而讲究实效。技术则解决具体问题,并为个人提供更强的生活驾驭能力和/或在某些特定方面的生活自由(如移动电话、便携式计算机和避孕药等)。不是每个人都认为这些“小玩意”是对异化或倦怠的困境所作出的适当的哲学回应。而我则固执地认为,它们的确是的。 科学所具有的很后一个重要的哲学意义可能也是很重要当然也是很有争议的。站在20世纪末的关,人们逐渐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正随着知识的进步而飞展,与此同时我们也面临这样一个事实:相比科学知识的突飞猛进,艺术领域却缺乏能与之媲美的成。有些人会认为这样的比较是错误而毫无意义的,因为艺术所包含的创意、想象力、直觉和本能的知识,是从来不可能像科学知识一样通过累积而增长的。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有两种解释。,这种关于艺术知识的提是不成立的,因为已有观点认为艺术是具有累积的。哲学家罗杰·斯鲁顿在很的一本著作中已经阐明了这一观点。“创意,”他说,“不是为了吸引眼球而不择手段,也不是通过震慑或干扰将外部世界的竞争拒之门外。一个众所周知的词语,只要用得恰如其分,也可以是很有原创的艺术作品。……它们的原创并不在于对过去的蔑视或对既有期望的粗暴攻击,而在于它们向传统形式及内容注入了令人惊喜的新元素。没有传统,创意便不能存在:因为创意只有通过对抗传统才能为人所知。”这与1纪沃尔特·佩特提出的“经验之伤”类似,即为了探索新事物,你必须了解过去,否则你可能只是在重复前人的成果,煞有介事地兜圈子。但20世纪的艺术和人文的碎裂所表现出的却常常只是对于奇的过分追求,而不是对已有知识的见解和补充。 第二种解释则来源于科学所具有的累积本质。科学是一个循序渐进、前后连贯的故事,新的成果不断对旧的理论进行修正,从而增强科学的,科学的意义在于此。在我看来,20世纪的艺术和人文已经在程度上被科学所压制和,而这种压制与1纪及以前的任何态势都截然不同。一百年前的作家,如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弗里德里希·尼采、亨利·柏格森和托马斯·曼等,接近可以人类的境遇发表足以与当时的科学思想相媲美的论断,而诸如理查德·瓦格纳、约翰内斯·勃拉姆斯、劳德·莫奈或爱德华·马奈等艺术大师,也具有同样的作品表现力。正如本书章里所写的那样,19、20世纪之交,在马斯·普朗位于德国的家里,人文科学仍被视为较科学更为优越的知识形式(普朗一家也并非异类)。但还一如当年吗?艺术和人文曾经一直反映着它们栖居的社会,但在过去的一百年间,它们的声音已经渐低沉。 拔地而起的冷漠大都市,稍纵即逝的邂逅,冷酷的化以及靠前的道德沦丧,这些景象构成了1纪晚期全新的异化世界。现代主义作为对这一世界的回应,已经被大书特书过了。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是现代主义者对科学本身,而不是对技术及其社会后果的回应。20世纪的许多科学成,如相对论、量子理论、原子理论、符号逻辑、过程、激素和食品添加剂(维生素)等,至少在它们被发现的时候都显得艰涩难懂。我认为现代科学的高门槛已对艺术产生了不利影响。简单地说,艺术家是尽量避与大多数(我要强调“大多数”)科学产生交集。这样做的一大后果,正如本书自始至终力图传达的,是约翰·布罗曼所谓的“第三种”的兴起。这种与c. p. 斯诺概念中的两种(文学和科学)有关,但存在差异。布罗曼认为第三种由一种新的哲学类型构成。这种自然哲学事关人类在世界和宇宙中的定位,主要由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写,因为他们是现今很有能力做出此类评价的人。无论如何,对我而言这都是一种对知识形式演变的衡量。这也是本书的中心思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