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明诗研究领域,对我来说纯属偶然。记得硕士入学以后,文新师命我协助编纂《中华大典・明清文学分典》,负责搜集明代诗文相关的材料。对大学时期只读过些“一代之文学”名篇的我来说,关于明代诗文的了解几近于无,即使大学授课的老师曾经讲过“前后七子”、公安、竟陵,大概也都早已如过耳风声,不知所踪。那时为了不辜负老师信任,尽早完成那项已持续多年的任务,便只好硬着头皮从书目、人名资料索引中查找线索,利用《列朝诗集小传》《明诗综》《明诗纪事》等收录明诗的专集编纂诗人小传(那时还没有专门的明代文学家辞典),以便在文献查考中不致遗漏每一条有用的材料。正是在那种看似枯燥、简单(被同学说成是剪刀加浆糊)的工作中,逐渐知道明代除了那些在中国古典文学礼堂中有着夺目光彩的小说、戏曲,诗文领域也曾众声喧哗,盛极一时,一长串文学史上少人关注的名字开始进入我的视野。
看似简单、无趣的资料搜集、整理工作,为我开启了通向明诗世界的大门。《明清文学分典》编纂告一段落后,在文新师的建议下,我选择明诗研究作为博士论文的方向,由此才有了首本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嘉靖前期诗坛研究(1522~1550)》,讨论的对象是明代前、后七子之间的诗坛,即书名中所标注的时间区段:1522~1550。选择这样一段在明诗史上看似并不耀眼的时期作深入开掘,是希望能通过对“短时段”诗坛作细部考察,在明代中期以后复古运动的复杂脉络中理出一条线索,由细微处探讨历史背后各种理论、群体、流派兴替演变的具体型态,进而为观察“长时段”的诗史演变提供视点和窗口。尽管此时的诗坛还只是经历“前七子”复古运动的洗礼,然而明代复古与反复古的种种论调,却在这一时期都有了极为精彩的演绎。明代后一百年诗史演变的喧哗众声,竟然都早已埋种于此。
此后的十余年间,我研究明诗的兴趣虽然一直都在,却因为种种原因而未能做到终始如一。正是在这种时断时续的经历中,我对明代诗史进程的探索,开始试图摆脱传统批评观念和文学史习见的拘束,努力建立一种基于过程和细节的历史意识,而不是在几个流派、若干个大家之间做简单的跳跃,以致给读者留下无数的空白和遐想的空间。文学史的叙述尽管不可能如历史纪事一样巨细靡遗,却也多少可以展现历史演变的兴衰有致,有迹可循。在过往的文学史叙述中,明代由“前后七子”代领的复古运动常被视为一个前后相接、承递有序的过程。近年随着明代诗史研究的深入,对其中出现的各种不同声音、诗坛表现出的种种不同趋向,以及其他与明中期复古运动相关的文学史细节,学界虽已有较多研究,但在总体的文学史认识上,仍然习惯将二者作为整体进行考察。然而当我们深入到文学史进程的细部,就会发现其内在的变迁并不如后世批评家、文学史家所想象的那样,而是有着种种不同的选择,不同诗人各有追求。在“前七子”与“后七子”之间,追随复古脚步的虽然不乏其人,但此外更有一个庞大的诗人群体,并不能以“复古”之名进行收纳。无论是有意或是无心,他们都朝着与“前七子”复古运动不同的方向进行创作,试着摆脱复古思潮对自身的规限与影响。切人明代诗史演进的过程当中,对此过渡时期的诗人不应一笔略过。循此思路,明代诗史的演变便呈现出生动、丰富的历史图景。对个体作家、群体、流派的探讨,也是试图发掘其不同于一般文学史认识的殊相。
历史的大厦并非凭空而起。在对明代诗史的建构中,明清诗话有着潜在而深远的影响。书中对明初诗歌的探讨,就是试图返回明代诗歌的历史现场,廓清明清诗话基于各自立场对明初诗史的想象,敲碎诗学批评的镜像,将明代诗史的图像从想像世界拉回到富于真实感的历史时空当中,提供书写另一种形态明代诗歌历史的可能。这是我在自己设计“明代诗史进程研究”课题时的初衷和“宏伟构想”。至于回到历史原点之后,明代诗歌的历史应当以何种面貌得到呈现?按照当初的设想,在此书之后,还将撰写一部不同以往的明代诗史,不以大家、流派作为建构的线索和框架,而是试图在诗史进程中呈现作家作品的形态、理论思潮的演变、地域风尚的变迁、群体中心的流动等等文学史现象和问题,努力使文学史兼具“文学”与“历史”的品格,使读者既可从中欣赏、领略历史的“文学”,又能追踪、触摸文学的“历史”。在明诗研究领域,我们已经有太多关注“前后七子”、公安、竟陵的成果,而对整个明代诗坛的状况、诗史演变的兴替,则仍然缺乏足够细致、深入的了解。从目前研究的状况来看,大多仍是只见“诗人”,不见“历史”。
构成《明代复古的众声与别调(平装)》的各章,大多曾发表于各种期刊。